编者按:数字时代,常人/普通人所参与的新闻生产活动值得关注,这类新闻实践活动在视频社交平台上尤为活跃。涂凌波教授和博士研究生马娅萌在《传媒观察》2024年第7期刊文,以哔哩哔哩平台上的“讲新闻”活动为研究对象,以此分析“讲新闻”活动的界定、样态与特征,并从人际新闻交往活动史、新闻极简主义和媒介技术等角度探讨其兴起的原因。研究认为,常人的新闻生产活动是作为职业新闻生产的一种补充,也可以看作是古老的人际新闻交往的一种“回归”。如果说“做新闻”代表了新闻生产的职业知识,那么“讲新闻”则是新闻生产的日常知识,两者均是数字新闻生产图景中的组成部分。
媒介技术的变革不仅深刻影响着新闻生产、分发、传播的各环节和全流程,而且带来了多样的新闻生产活动,在职业化、专业化、组织化的传统新闻生产活动外,普通人参与的新闻生产实践活动也越发值得关注和研究。近年来,在哔哩哔哩、抖音、快手等视频社交平台上兴起了一种用户自发的新闻生产和分享实践,这既不同于简单的新闻搬运、转发,也不同于一般的新闻评论,而是基于专业媒体的新闻报道进行分析、解读、整合、延伸,而且通常以“把新闻讲给你听”的方式进行内容生产与传播,呈现出鲜明的传播者个人风格。本研究把这类常人新闻生产活动称为“讲新闻”,主要研究问题包括:其一,这类常人新闻生产活动的一般形态和特征是什么?其二,在数字平台尤其是视频社交平台上常人新闻生产活动比较活跃的原因是什么?其三,常人新闻生产活动在整体新闻生产图景中有何意义?
数字时代来临后,用户在新闻活动中的重要性和意义早已凸显。社交平台上出现的“讲新闻”类账号及其内容生产实践,不仅是用户的新闻互动分享行为,而且是一种区别于职业新闻工作者、主要由常人(或普通人)所参与的新闻深度加工和内容生产行为。新闻业经过几百年的职业化历程,已经形成了一套职业的知识系统,因而使得日常生活世界中的新闻生产活动变得边缘化。当我们转换一个视角就可以发现,“具体的人首先是处于生活世界的行动者,而新闻活动中最为核心的行动者分别为职业新闻工作者和非职业性的普通人/常人。”
总的来看,视频社交平台上的“讲新闻”作为一种常人的新闻生产活动主要表现为:其一,博主将多个专业媒体的新闻内容进行深度整合,总结提炼某个新闻事件的整体面貌;其二,博主将一个或多个新闻事件进行拆分、重组,在对比联系之中提炼传播点;其三,博主还基于历史或现实资料,在新闻报道内容外补充讲解,是对原始新闻报道的“二次创作”。有研究表明,受众参与新闻制作过程包括5个阶段:获取和观察可以传达的信息,选择和过滤该信息,处理和编辑故事,分发故事,解释故事。这种传播活动可视为职业新闻生产的延伸。
区别于职业新闻的文本,常人所生产出的“新闻”表现为:从内容来源来看,主要基于专业媒体已经报道过的新闻内容,较少有新闻源意义上的内容;从内容本身来看,围绕特定的新闻主题展开,大多是叙事文本,强调新闻的故事性、诠释性,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从新闻符号来看,大多采用声音+图像/视频的符号,除了原始新闻画面外,还会配以其他视频画面作为补充;从生产周期来看,内容生产更新的频率比较稳定,保持了一定的生产节奏。一定程度上,这种基于职业新闻文本进行深度加工和再创作的常人新闻生产活动也有稳定的新闻社群。
本研究选择分析了哔哩哔哩平台上7个具有代表性的“讲新闻”类账号(表格略)发现:
首先,“讲新闻”类账号关注的主题以时政类、财经类等“硬新闻”为主,此类新闻内容关注度高、关注人群广泛、可加工和生产的空间较大。其次,“讲新闻”的受众群体可以分为功能类和趣缘类。功能类指的是针对商务人群、考生群体等特定群体,而趣缘类则面向对特定新闻主题或对特定博主感兴趣的用户。其三,“讲新闻”博主与其用户之间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分享关系,用户的“关注”“订阅”“点赞”“投币”“转载”“评论”“打赏”等行为是博主内容生产的动力,而用户群体因为特定类型的新闻话题聚集在一起,亦产生信息共享、互动、经验交流等行为。可以说,在“讲新闻”博主的内容生产过程中,除了对内容质量的追求外,流量和经济利益的考量也十分鲜明,这就与一般的新闻分享转发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区别。
总体来看,“讲新闻”类账号在内容生产上以新闻解读、剖析、评论为主,不仅关注新闻事实本身,而且侧重对新闻事件的深度分析和多角度解读,以诠释新闻事件对日常生活世界的意义和价值。这种形态不仅满足了用户对新闻事件表层信息的需求,更回应了用户对深入了解事件背后逻辑和意义的渴望,使其在信息泛滥的时代能够快速获取新闻的意义和价值。
视频社交平台上的“讲新闻”类博主一般没有新闻采编权,因而不是一种职业的新闻采编生产活动,也不是针对某个新闻事件的首发披露,而是对专业新闻报道的二次生产与加工。
相较于专业媒体基于新闻价值等标准的新闻生产活动,在流量目标导向和新闻社群影响下,“讲新闻”生产活动的“新闻”选题既注重公共性,也特别注意话题性。在理性、客观、准确地讲述事实的同时,又与情感化的表述相结合的叙述方式,是“讲新闻”内容生产的特征之一。
视频社交平台上的“讲新闻”活动是一种非职业化的、面向日常生活的新闻类型,并不以社会公共利益为直接目标,更多聚焦个体和群体的信息诉求和利益期待。用户则通过观看、点赞、评论等行为,与“讲新闻”博主之间建立起连接,呈现出生产与消费的社交化关系特征。
相较于以陈述事实为中心的职业新闻活动,“讲新闻”活动一般围绕新闻事件梳理前因后果,以价值阐释为目的,以口语化的方式“翻译”给用户。“讲新闻”活动作不仅包括对已知新闻事件的事实陈述,而且包含了价值判断、意义阐释乃至宏观趋势预测,服务了用户的日常生活需求。
从新闻活动史来看“讲新闻”,会发现它并非新现象,人与人之间的新闻分享行为历史悠久:在口语传播时代,人与人面对面的信息交流与分享主要诉诸口语和听觉,这是最古老的“讲新闻”活动。在手抄新闻时代,人们阅读新闻后对信息进行筛选、提炼,分享给其他有需要的人,“讲新闻”是文字传播的口语和听觉活动延伸。在印刷媒体早期,欧洲的咖啡馆是当时重要的信息集散地,时常会有顾客站起来大声朗读某篇文章,中间不时停下来作出说明或与人讨论,“讲新闻”活动成为人们参与公共生活的组成部分。
从1830年代便士报兴起开始,新闻业进入了大众化、工业化、商业化的新阶段。专业媒体通过协作生产控制了信息的筛选、把关,越来越职业的新闻传播系统就呈现出一种单向、集中、大众的方式,人际间的新闻交往活动逐渐淡出职业新闻活动的视野。20世纪90年代以来,互联网媒介的快速发展,使得人际间的新闻交往活动有了更加便捷高效的技术和平台。视频社交平台的发展和数字化、智能化、平台化的传播环境,更是为人际间的新闻交往、互动、传播带来了新的可能,加强了人际之间的连接关系。“讲新闻”这一古老的新闻实践正是在这样的技术和社会语境下得以焕发新的活力。
视频社交平台为多元主体个性化的新闻需求提供了物质、技术和平台的可能,这既是“讲新闻”类账号能够产生的客观条件,也是“讲新闻”活动出现的直接原因。进一步分析,还有如下三方面的影响因素:
从用户行为来看,用户谋求自主可控的“新闻生活”,追求“非必要,不持有”的新闻消费态度。超出个体信息处理能力上限的新闻景观,带给人们的已经不是满足而是负担,引发了用户的倦怠心理、抗拒情绪、错失焦虑。因此,一些用户开始选择与新闻适度“断连”,寻求一种净化的、极简的、自主可控的新闻生活。
从新闻知识来看,数字时代新闻生产的碎片化和浅表性特征无助于读者把握事实信息之间的关联、洞察新闻背后的价值、应对现实生存的需要。新闻泛化催生新闻筛选、价值提炼等精准化的需求,新闻的收受需求从事实性知识扩展为价值性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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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闻传播者与收受者的关系来看,视频社交平台的兴起使其重返人与人的直接关系成为可能,基于兴趣与信任的新闻社区逐渐形成。“讲新闻”活动是个体传播者对某个专业领域或类别的新闻进行整合、报道、再传播,服务满足一部分群体的特定知识需求。一部分主动积极的用户则在新闻消费过程中建立自己的“媒体库”,并对这一媒体库进行选择、分类和管理。传播者与收受者之间互相参照,彼此基于共同的兴趣和话题而形成特定新闻社区。
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对新闻传播实践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包括新闻收集、制作加工、传播渠道和新闻消费习惯等环节,而每个环节中数字技术都为常人的新闻参与“赋能”,更使得常人新闻生产活动成为可能。
技术改变了新闻信息收集的方式。贝尔发明电话后记者得以远距离完成新闻信息的采访和收集,如今随着互联网和移动通信技术的普及,特别是越来越多的政府信息、商业数据、人口普查资料在互联网上的公开透明,常人可以便捷地获取事实信息已经成为一种现实社会秩序。
技术影响了新闻信息的加工方式。智能手机和其他录制设备的普及使得录制高质量视频和音频变得更加便捷,大大降低了新闻制作的技术门槛,这意味着即便是非专业人士也可以快速加工和生成内容。
技术打破了新闻传播的渠道壁垒。与大众传播时代、工业逻辑支配下的标准化新闻生产相比,数字技术催生出多种样态的新闻,多元行动者的新闻生产与传播成为可能,进而使得新闻生产主体从职业主体进一步扩展到社会主体。
技术塑造了用户的新闻消费新习惯。在视频社交平台上,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交往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新闻的消费方式也随之转变。用户可以基于新闻消费场景和新闻使用习惯自主地收受新闻,也可以基于兴趣和需要将新闻应用于日常生活之中。换言之,视频社交平台的技术逻辑重塑了人与新闻的社会关系。在平台技术逻辑的介入下,新闻的生产、分发和消费不再是大众传媒时期线性和单一模式,而是变成了一个多元互动和参与的过程。用户的新闻消费也是一种间接的“生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流量”问题才是数字新闻业的一个关键问题。
前文论述的核心是把“讲新闻”活动作为一种常人新闻生产活动,勾勒了基本样态和特征,回顾了人际新闻交往的历史与当下。数字时代,如何从总体新闻图景上看待包括“讲新闻”活动在内的常人新闻生产活动?
数字时代的新闻生产已超越职业新闻活动的实践语境,有了更加丰富多元的面向。大众传播时期的编辑和记者在封闭的新闻生产系统中单方面决定哪些信息有价值应该被受众看到,如今社交平台极大增强了用户的主体性,每一个社会成员以自己的方式生产、使用新闻并借此参与公共生活,常人新闻生产活动越发普遍。
社会学芝加哥学派的罗伯特·帕克较早提出了新闻的知识属性,认为新闻是一种知识,介于“熟识性知识”和“理解性知识”之间。大众媒体时代,新闻的主要任务是对于此时、此地的某个孤立事件进行记录和说明,既不致力于从过去总结和提炼经验,也不试图对尚未发生的事情进行预测。“讲新闻”这一常人新闻生产活动则不然,除了描述事件本身之外,还会对事件本身进行反思,探究事件背后的原因、影响和长远意义,增进用户对于重要的政治、经济、社会等问题的系统理解和深层次认知。对于特定的受众群体而言,“讲新闻”博主提供的不是割裂的事实或碎片化的知识,而是建构了一种新闻与日常生活世界的逻辑关联。在此意义上,新闻作为用户的日常知识,用户据此理解日常生活世界秩序变动进而调整自己的日常行动。
实事求是地讲,职业新闻生产活动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首先,职业新闻报道仍然具有专业性和权威性。职业新闻工作者经过专业知识训练,具备较高的新闻素养和职业道德,新闻生产过程的专业性和规范化,确保了新闻的质量和权威。其次,职业新闻机构拥有丰富的资源,如资金、设备、技术支持和庞大的信息网络,可以提供深入、广泛和持续的报道,在资源和平台优势上更为显著。
未来,用户自发的新闻信息分享行为更加普遍,内容形态更加多样化和个性化,涵盖了职业新闻无法覆盖的许多细节,并且能够以广泛的参与性和互动性为优势,迅速反映社会热点和群众呼声,丰富新闻报道的内容和视角。因此,职业新闻活动与常人新闻活动的有机结合构成了数字新闻生态的整体面貌。正如杨保军教授所指出的,“我们现在可以作出的初步判断是:职业新闻传播主体的特质将更加职业化、专业化,非职业新闻传播主体的媒介素质、新闻素养会得到不断提高,互动、互补与矛盾博弈始终是不同类型传播主体间的基本关系。”
本文所研究的“讲新闻”活动是常人新闻生产活动的一种类型。这一基于人际传播的新闻生产活动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数字时代随着视频社交平台等新的媒介技术的发展而重新兴起,是作为职业新闻生产的一种“补充型”新闻生产活动,也可以看作是古老的人际新闻交往的一种“回归”。当然,如果从社会整体的新闻传播图景加以审视,与职业新闻生产活动相比,“讲新闻”这类常人新闻生产活动也面临着风险与挑战,比如公共价值方面有所欠缺,存在新闻失实等新闻传播伦理风险,过度追求“流量”可能造成传播失序等。因此,常人新闻生产活动同样应该把握好新闻传播的规律,注意正确的舆论导向和新闻的价值取向。在现代社会运作体系中,职业新闻传播活动仍然具有着重要的地位和作用,职业新闻传播的传播力、引导力、影响力、公信力是当前非职业新闻传播活动难以取代的。新闻生态越是复杂多元,公众越是期待专业媒体的责任与担当。
(载《传媒观察》2024年第7期“数字生活”专栏,原标题为《“讲新闻”:数字时代的常人新闻生产活动与人际新闻交往》。全文约11000字,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 “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
涂凌波,中国传媒大学电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特色新闻传播学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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